他提着面包、红酒和鸡肉，走出超市。
马路的喧嚣滚滚地辗过他空空的头脑。这时候，这奔忙的一天所发生的事，所遇到的面孔，所说的话，所嗅到的医院里马路上公交车中小巷间的气味，以及一切一切的印象与意念，洪流一般涌过他的脑海，又像有无数的鸟喧腾着飞过他思想的天空。那些沉沦的欲望便在炫动的霓虹间浮泛而起，于奔流不息的幻影中静静地摇曳。
而当他的目光由内而外，探向夜色中浮动的人影时，那在暗中涌动的一切便渐渐平息下来了。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文字，尽管无心去解读，他却还是不自觉地受到那文字的诱惑。可当一群女孩迎面而来的时候，那就不仅仅是文字的诱惑了。那是生命的悸动——赤裸裸的美焚毁了文字的藩篱。
那在幽明不定的夜光中烁烁闪动的面容，不是幽蓝的活泼春水上漂游流荡的白色花瓣吗？
他凝望着那些娇小可爱、青春美艳的面孔，猝然间仿佛听见了春日的讯息，窥见了春日的幻景，在这萎落了一地严寒与萧索的隆冬里！他挣脱了他那个芜乱无序、衰弱不堪的梦中世界，而将他整个人都消融在那无言的瞩目中，那陶然忘我、几近于疯狂的瞩目中！
那些月光样的女孩，却如林中的小鹿，在羞涩的欣喜间，默然地躲避着他那如火如炬的痴愚目光。当他探寻到了她们的羞怯，她们的欣悦时，他那灼灼的电光便愈见专注，愈见痴迷。他直视着前方，恍若直视着一个遥远而切近、空洞而充盈、模糊而清晰的梦！而他，他自己，不也是一个梦吗？他敞开毛领紧身皮袄，露出雪白的桃心领毛衣，他矮小但却匀称健美的身材便在衣襟的摇曳间若隐若现。即便在他的陶然忘怀中，他也觉察到那时时向他投射过来的歆羡甚至于爱慕的光束。
就在他将整个人都凝聚在那陶然的瞩目间，身儿轻盈地飞升向那绚烂的云谷中时，他的侧旁那张银色的面孔辉耀到他的近前。他把迷失在远方的目光猛然收回来，惊觉般地移到那弯莹白静谧的新月上。她笑了，温柔地扭过脸去，从他身旁默默地走过。显然，刚才她一直在盯着他，甚至有些失神。
起初，他并未在意。当他在孤独的漫游中沉浸于自己的梦幻世界（这是由他最内在的幻想与他的视瞩所遭遇的周围世界交织而成的世界），他总是会遭逢这样温柔、羞怯而略有些惊诧的微笑。可就在他与她迎面错过的一刹那，那种笑却突然刺痛了他——甜美的刺痛。好熟悉的笑啊！那种温柔的甜美，羞怯的惊诧，隐秘的怅然若失，以及在那沉默乃至于疏远中所暗暗流露出来的友善与渴望，都那么清晰而有力地叩击着某个沉睡已久的记忆。进而，那张温情而美丽的脸，都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那面部小巧而精致的轮廓，他是多么熟悉啊，他怎能忘记呢？是她，的确是她！一定是她！他宁愿相信是她！
就在昨天，他与她还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交过锋，而他却未点破他们之间的那层薄纱。今夜的偶遇，她的笑便多了一分诡异的意蕴，这诡异因其暧昧不明而愈显出戏谑的趣味。的确，这邂逅太有趣了！它在他的记忆中勾起的恰恰不是伤感，而是甜蜜！尽管他们依然以沉默相互疏远着，但他却分明感受到了其间未曾道破的切近。
在他们错过的一瞬间，他认出了她。而她，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惊觉。她的莞尔一笑，抿嘴不语，不正印证了这一点吗？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是那么平静。也许，她怀着某种隐隐的期待，但他断不会做出什么举动，半是因为倦乏，半是因为陶醉。这其间还有苦涩,还有怅惘，还有忧伤,但更多的是甜蜜，是惊喜，他只愿把这甜蜜与惊喜蓄积在他的沉默，他的孤独里。
直到走出很远，他才蓦然惊醒，回过神来。他转过身去，在那远去的人影间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什么也看不到。他在人行道中央盘桓了几步，就回转身，继续走他的路。可没走几步，他又转过身，遥远地搜寻着，盘桓了几步，又回转身。他究竟要找些什么？他也说不清。那个背影已消逝在人海中，无疑是再也寻觅不到了。也许，他只是想确认，他此刻心中满溢的甜蜜并非是空虚，他的惊喜并非是自我陶醉的幻觉。他，和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一个梦吧？
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他的思绪还在那若有若无的幻影间盘旋。而那瞬间的惊颤已渐渐平息，转而为宁谧的泛着淡淡甜蜜与苦涩的思虑。高高的橘黄的路灯下，道旁的常青树投下浓密的暗影在人行道上，而宽阔空荡的大道却袒露在大片大片冷寂的晕黄灯光里。稀落的人影，稀落的絮语，寂然不动的虚空。天空退隐在一片幽邃的深蓝里。
他注视着某个在暗影中向他移来的面孔，心却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徘徊着。他注视着，注视着，愈是专注，他的目光就愈是空虚。等到那张清秀、端庄、白皙、丰润的面庞在一角泄露的灯光下赫然显现时，那两片柔嫩的闭合的唇突然裂开了。哦，那女孩扑哧一笑，微微垂下那张秀美玲珑的脸，从他身旁轻轻地走过，那轻盈的身影里也满是笑意！
他那片沉寂的心湖，忽然漾开了奇丽的涟漪。那一声抑制不住的笑，含着温和的嘲弄，戏谑着他的痴愚，他的忧郁，如同一粒石子，掷入这波澜不惊的冬夜里，激起奇幻的回声无数！
生活空灵如梦！生命即是无限神奇!
201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