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憾
他闻言略略一怔,旋即缓缓踱步回身,坐下,重执酒杯,目光多了几分游离,淡淡问道,荀令如何?荀,荀大人他,要小的将此物回赠丞相,小厮支吾着,双手奉上一个墨漆朱砂描云龙纹的食盒,他蹙眉,抬手接过扔在案几上,不愿多看,执酒轻啜,美酒醇烈如许的滋味,在唇齿间绽放开来。
小厮仍旧神态踌躇的跪在那儿,似有难言。他不耐烦的瞥了一眼,无声催促着。小厮慌忙匍匐在地,回,回禀丞相,小的刚出荀府,就,就听闻家丁告知,荀大人,已经,已经服毒自尽了。小厮一口气说完,跪伏在地,再也不敢抬头。
像未听到小厮的禀报一般,他浅浅的饮了一口酒,随手拾起方才的书卷,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半晌,小厮畏惧的抬头,见他并无任何愠怒异常,这才壮着胆子嗫嚅道,小的,小的退下了。他摆摆手,视线逡巡在竹简上,并不抬头。
偌大相府大堂,再次回复只余他一人的悠然静寂。
他依旧一口一口的浅酌,紧握竹卷的右手,指节处泛起死灰一般的青白。身后响起脚步声,美目盼兮的娈童柔声巧笑,丞相,天已凉了,加件披风吧。纤纤素手,映着墨青裘皮底子上金丝银线织就的九爪金龙。他一无所应,缓缓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紧攥着竹卷的手,已无半点血色。魏王-娈童款款低唤,手执狐裘,半倚半靠欲往他身上披。
退下,他忽地出声,语调沉厉异常。丞相--娈童娇声唤道,仗了素日荣宠,不肯罢手,斜着身子软软靠将上来。滚!他吼道,倾然摔杯弃卷,起身拔剑,青虹剑锋,抵住了面前人咽喉。娈童面无血色,跪倒在地,不断叩头求饶。他闭目不视,以剑端指王府侧门,娈童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他收剑回身,目光恰落在方才被摔在案几的食盒上。镂有繁华似锦纹样的盒盖已经滑落,盒底露出一角莹润剔透的玉石。他伸手取出,是一块形似满月的玉佩,精美之极,玉身华润异常,却已遍布裂纹,似是随身佩戴许久又被摔落所致。
玉心已碎,何必瓦全?这便是那个人生命最后想说的话么。他以性命作筹码,漠然又骄傲的诠释着怨与恨。他就那般轻描淡写的饮下砒霜,却留他一人至死都活在比死更浓烈的毒里。
他狠狠的摔落玉佩,玉块四散而碎,敲打在如镜的大理石上,微弱玎玲之声,玲珑悦耳。
如玉碎般,连死都不输风雅。足够让后世吟咏赞颂的凄烈之美。永远留下他孤身一人,淹没在甚嚣尘上的诋毁谩骂里。他知道他从来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于是一边低眉浅笑,一边兀自随手又给他加上这一份鸟尽藏弓的奸雄之罪。也不管雪白化了墨黑,殷勤成了杀意,权术抹了痴心。
荀文若!他嘶吼,挥剑将那食盒连同案几劈为碎木,残阳将尽,余辉斜照入厅堂,笼在一片无边棕黄色调里,他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已经快要变成史册上那一抹陈旧斑驳的墨迹。然而他又忽然颇觉快慰,不论如何,百年之后,他荀文若一生的璀璨光华都必将与他曹孟德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他的每一次荣辱成败,福祸生死,背后俱有他的运筹帷幄,奇策善谋。史册之上,他将永远与他并肩。即便是恨,即便是死,你也休想从我身畔逃脱,他仰天大笑。
禀告丞相,江东孙权举兵犯我滨水,众臣正待丞相进宫议策。他回首,只见传令兵小跑入府,跪地而禀。
华贵已极的丞相车驾上,他侧身坐着,斜斜瞄见华盖细密的流苏漏出的几丝夕阳。拢起车帘,只见天边云霞如血,浅金色的斜阳耀出最后一抹光华,落入山涧之前拚却余辉的决绝。这景象忽然让他恍惚记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那天-他的文若前来投奔他帐下的那一天,他曾拉着那个人的双手,感动不已,他说,文若你便是我的子房啊。然而他想了又想,终是再也记不起当日那人说了哪些慷概激昂之词。想来也无非是些知遇之恩,必当尽瘁相报之类的话罢。以至今日,爱之恨之,难以自拔,他索性放了帘子,不再去想。
车驾浩荡,驶入宫门,紫禁高墙外,夕阳无限,只是黄昏。
而那个多年之前他已忘记了的黄昏,那个温雅如玉的男子,曾双手接过他从衣襟上解下相赠的玉佩,温文一笑,语气低柔而坚决,我将终生追随您左右,讨逆兴汉,共襄大业,此生此世,纵死无憾。
纵死,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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