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个叫奶茶的东西还不普遍，所谓7亿杯环绕地球两周的说法还未出世。那时候，我还喝不起奶茶，只能买五毛一杯的红茶。奶茶店的老板也不是大红大紫的奶茶妹妹，而仅仅是个小个子的广西男人。
男人见人便笑得很欢，他告诉我那个叫奶茶的玩意儿来自台湾。其实，说了也是白说，因为那时候，在我眼中，台湾就是个长的想芒果的小地方，在我们这只大公鸡的下边，我用手在地图上量过，大概也就是中指尖到拇指尖的距离，挺近的。这个认知直到我某此去一个最近的海边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改变。话扯远了，广西男人喜欢趴在台子上问我为什么不喝奶茶，我觉得有点烦，我都不乐意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不就是没有钱么。
后来，男人对我说，帮他送一杯奶茶，就送我一杯。他要我送的地方，是歌厅，哦，也就是现在的洗头房性质的地方，离奶茶店很近，几步的路程，但是我没有说，我捧着热乎乎的奶茶出现在歌厅时，差点被里面迷蒙的粉红闪了眼，我只知道，那样温暖的颜色，暧昧地映红了奶黄的液体。我说我找童姐姐，老板娘是认识我的，我听她叫我姨弟妹。她说小童在里面呢，你不要进去，完了叫她出来。
于是我等在外边，旁边有穿着黑色吊带裙的姐姐们在开玩笑，那些裙子有着鱼鳞一样的亮片，而我看着自己穿成球的样子，对着镜子吐吐舌头，我担心的是，她们冷是不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头顶上呼啦啦作响的玩意，叫空调。
童姐姐我也是认识的，她喜欢跟着我妈妈问很多东西，笑得很甜，偶尔带点糖给我，我听见过妈妈说，好好一个孩子啊……
从里面出来的她，很疲倦的样子，但还是拍拍我的头蹲下来问怎么了，我把快要凉透的奶茶递给她，未等我说话，她便扔进了垃圾桶，我觉得很委屈，好像比广西男人还难过。潜意识里，我觉得她扔掉的，不仅仅是一杯奶茶。
童姐姐没有说什么，就又进去了。旁边的倩姐姐说，乖，以后不要再帮他送到西了，明白不？我点点头就走了。
我没有接男人给我的饮料，我不想看他继续对我笑，我也讨厌看他总是乐呵呵的样子。他说，你太老实了，人太老实不好。那你呢？我问。他没有回答，许久才说，我若是能坏一点，倒也好了。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晕血的，直到那天无声无息地倒下去。那时候，这个小城还不繁华。夏日的午后，火辣辣的阳光逼退了所有的路人。我刚学会了骑自行车，挎着爸爸的二八单车，顶着大太阳练习，我喜欢没有人的马路，可以享受舍我其谁的存在感。
等我从环城骑回来的时候，这边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般的凌乱。妈妈奔过来一把抱住我激动地快要哭了，然后没头没脑地打了我，边打边骂：“叫你乱跑什么！被人砍了怎么办！”我没有哭，我瞟到了墙角的血泊和一截断肢，以及一个满面血污的男人，他捂着一直往外冒血的胳膊，他说：“童……帮我叫童……”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古惑仔的存在。他们不用棍子不用枪，他们用刀，没命地砍，然后劫了车就消失了。那以后，童姐姐也消失了，奶茶店的男人也不笑了。他在我的奶茶里放了很多黑果子。他说，果子是糯米做的，叫珍珠，所以，叫珍珠奶茶。那一滩血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于是，我经常喝他送我的加量的奶茶。我问，为什么，奶茶比红茶贵。他说，因为里面还加了牛奶，牛奶很贵。我说，童姐姐为什么不喜欢喝。他说，她曾经喜欢的，后来，厌了吧，或许，是不想喝了，怕上瘾。我更奇怪了，奶茶是鸦片么？男人笑了，他说，什么东西习惯了，就是上瘾了，只有克制自己不去碰，才会安全。我哦了一声，我说我永远不要迷恋上一个东西。他便再次笑了，可是我觉得他笑得很苦。
偶尔，倩姐姐过来跟我们一起聊天，他们说什么，我不懂，但我知道，他们很熟悉，因为那是广西话，跟绕了几个圈的歌谣似的。倩姐姐跟童姐姐很像又不同，童姐姐不会像倩姐姐那样喜欢给我化妆。她只给我糖，她说我是小孩子。
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眼影，腮红，眼线，口红，眉笔等等等后来上了大学她们才用的东西，我到现在还记得倩姐姐教我的画法，可是，那样的妆容，现在看来，是有多夸张和魅惑。倩姐姐喜欢给我涂指甲，我第一次知道，指甲不仅仅只有红这一种颜色。我有时会想，现在我喜欢染蓝蓝绿绿的怪色调，是不是受她的影响。
后来，童姐姐回来了，抱着个白玉瓷样的娃娃，广西男人的眼睛亮了下又黯下去。那是童姐姐第一次来见他，当时倩姐姐正在给我描唇线，手有点抖。“别把小孩子教坏了，小姑娘要纯纯的才好看。”童姐姐这样说，倩姐姐便拍拍我让我回家看书。
我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后来，他们都走了。妈妈对姨说，好好一个家啊，算了，谁知道日子会过成什么样。歌厅的老板过来了一下，说是告别，她说，小童和她妹妹走了，这儿的生意也不好做，准备去外省看看。我才知道，她们是姐妹，难怪那么像。
后来，这些人，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小时候我一直不懂班主任说的那句话，她指着我对别人说，她家的环境不一样，那样的情况下都能得一百分，你呢？现在，我明白了那样的环境指的是什么，于是，我撇撇嘴笑了。
小孩子的记忆怕都是绵长的，所以，一直记得，如果要说，这应该不算什么故事，就算是，也是个开放的结尾，中间的事情，只怪我太小，而今又来不得胡乱猜测。只是，学校奶茶店的老板，总也喜欢用广西腔的普通话跟我吹，以至于，总有个模糊的影像，摇摇头，也就去了。
人生里，不是每个故事都是我们能够了解的，可是，相似的故事，总会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