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殇
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我就出生在大山深处的梨树沟。记忆中,这不足百户人家的小屯,淹没在茫茫林海之中,屯里有不少的老年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小屯。儿时的我,走出家门,抬头望见的是层峦起伏的群山,遮天蔽日的大树,茂密的山林把地处山坳的梨树沟小屯遮蔽得严严实实。记得大概是我十岁那年的冬天,我得了一场大病,父亲赶着一架马爬犁,把我拉出了大山沟。好大好大的雪,好远好远的路,爬过一道道岭,又翻过一座座山,马爬犁跑了大半天才跑出了山,上了山外的公路。
直到我在小屯学校下伸点的复式班读完了小学三年课程,转到山外的小学就读,后来我又考入了县城中学和师范学校,毕业后留在了县城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又在城里结了婚,我才真正走出了大山。但小屯满山遍野的参天大树,还有那环抱着小屯的几百棵梨树和村头的两棵高大的老榆树,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十年前,父亲病逝,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小屯东山上下葬时,我才又一次回到了梨树沟小屯。
走近小屯,让我不禁愕然,记忆中的大片大片的山林不见了,山腰上到处是成片的玉米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的茫茫林海哪去了?难道是我走错了回乡的路?
安葬了父亲,回到了小屯,哥哥告诉我,这些年,山上的树木连年遭到砍伐,当年的大片的大树几乎被砍光了,树越来越少,山越来越秃,现如今,光秃秃的山坡被村民们开垦成了耕地,种上了大苞米。虽然,政府也年年组织人上山栽树,可就是年年栽树不见树,秋天收获的还是成车成车的大苞米!
吃过了午饭,我约哥哥同我一起上山转了转。果不其然,孩提时,我们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的那些树一棵也不见了!每个山头上只留下一些又低又矮的灌木,山腰以下都是一块块的庄稼地。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再也看不见小时候春天里满眼的绿,再也看不见春天里如雪的梨花,再也看不见秋天里满山的枫叶和挂满枝头的果实……
哥哥说,文革开始后,为了学大寨,社员们砍倒了山上的树木,在山坡上修了一道道梯田;到了前几年,城里的一伙人买通了政府和管林业的大官,带着伐木工进了山,油锯哗哗响,卡车满山跑。躲过文革浩劫的剩下的大树一棵棵轰然倒地,惊得山里的小兽和飞鸟无处躲藏。两个冬春,上百年长成的参天大树被砍伐殆尽,喧嚣了两个冬春的的大山也随之静寂得没有一点声息。最让屯里人痛心的是,环绕全屯的几百棵又粗又壮的梨树也被砍光了,从此,梨树沟的春天再也看不见飘飘洒洒如蝶如雪的梨花了。就连村头的那两棵大榆树,也未能幸免于难。听老人说,这两棵古树,树龄少说也有三四百年了。这两棵大树,相距数丈远,地下的根却盘根错节地连在一起;半天空中的树梢更是互相拉扯着,像无数只手挽在一起,活像一对缠绵相拥的老情人。人们都说这是两棵神树,两颗夫妻树。树冠如两蓬硕大的华盖,为屯里人遮荫挡雨。炎炎盛夏,人们躲在树下乘凉小憩,好不惬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屯里人竟供奉起这两棵神树。逢年过节,人们在树下摆上供品,焚些香烛纸钱;有的人在树上扎上红色布条、五色彩线,以求神树佑庇山民,赐福山民;也有的人让自己的孩子认神树为干爹干娘,保佑自己的孩子无病无灾,健康平安。一直到文革开始后,山外的红卫兵小将闯进小屯破“四旧”,首先要拿这两棵神树开刀。他们找来了斧头和锯,要放倒这两棵代表封建迷信的大树。可奇怪的是,斧子砍下去,受伤的树皮流出的竟是殷红的血水;大锯没锯几下,锯口也渗出斑斑血迹……红卫兵们害怕了,只好作罢。
可这回城里来的人却是不听邪,尽管百十号的村民围在两棵神树旁,不让砍树,还是没法拦住十几个戴着大檐帽的壮汉。他们扯开众人,其中几个油锯手半跪在神树下,开始锯树。油锯发出刺耳的尖叫,木屑随着粉红色的树浆在锯口下向外喷射……大树呻吟着,村民们喟叹不已。顷刻间,两棵参天古榆痛苦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轰然倒地,随着两声沉闷的巨响,摔断了的树的枝丫纷乱的被抛向天空,地面上腾起两团巨大的烟尘。神树倒了,山民们哭了,再也没有谁来保佑他们了……
接下来,两棵神树被拦腰锯成几段,抓钩机扬起手臂把一段段树干装上卡车。卡车发动了。眼看着长了几百年的神树就要被拉走,气红了眼的村民们呼啦啦围住了大卡车,几个青壮年挡在了卡车前,不让卡车开走……一时间,对峙的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着一场打斗即将发生。突然,一辆越野轿车停在了人们的身后,从车上跳下几位衣冠楚楚的看似领导干部的人。其中的一位中年人几步跨上树墩,大声呵斥着拉木头的一伙人。随后又转向挡在卡车前的村民们,压低了嗓音说道:各位村民们,听我说,森林资源属国家所有,没有国,哪有家?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么!现在,国家建设急需木材,怎么办?只有伐树,伐完了再栽,确保森林资源的可持续性发展。再说,这两棵树,是封建迷信的象征,早就该砍掉了!我请大家以国家利益为重,这也是搞好农村的精神文明建设的迫切需要!请大家不要无理取闹!一席话直说得农民们无言以对,卡车前面的路让开了,卡车开走了。人们还在想,既然是国家建设急需,别说是要树,就是要人,咱老百姓到关键的时候也决不能含糊!于是,屯里的青壮年上了山,帮着伐树,装车,一棵棵大树倒下了,一车车木头拉出了山,至于这些木头是不是用在了国家建设上了,只有天知道!
……
从小屯返回学校的一路上,我的心情无法平静,大脑里总是浮现出两幅色彩迥异的画面:一幅是绿的让人陶醉的莽莽山林,密密匝匝一望无际;一幅是裸露着山石的光秃秃的坡地,没有一丝生机,活像被剥光了衣服的耄耋老人的脊背!两幅图画在我的的脑际不停地更迭交替,使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唉,我不知道离开了多年小屯的我,能为小屯——我的家乡做点什么。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着学校的全体学生回到了家乡的山上植树,栽了一棵又一棵,栽满了坡坡岭岭,栽满了沟沟叉叉……这刚栽下的树长得好快好快,这层层叠叠的大山又绿了起来,绿得又让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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