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学
小城公园门面那个烧字的肖老头还在,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一年到头几乎都挂着那件蓝布褂子,只有在夏天极其热的时候穿件红色背心,一条短裤。二十几年,他一直不曾挪动地方,也不曾改变面貌。就因为有肖老头等钉子户的
小城公园门面那个烧字的肖老头还在,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一年到头几乎都挂着那件蓝布褂子,只有在夏天极其热的时候穿件红色背心,一条短裤。二十几年,他一直不曾挪动地方,也不曾改变面貌。就因为有肖老头等钉子户的存在,公园改造时,那条不合时景的低矮屋子至今都曾拆除,谁也挪不动他。谁挪动他,他就跟谁拼命,一个人在那里高唱毛泽东时代的革命歌曲,唱得唾沫只冒。路人若是谁诧异,随便问一句:“肖老三,这又是谁刺激了他……”他高歌的嗓子马上打住,接着话茬:“那狗日的***,……”高歌变成演讲,不用麦克风,不用稿子,演讲起来思路清晰,振振有词。不过,我还是比较关心他的高歌,他高起歌来,往往十分的投入,矮而瘦的身材,稀疏的头发,消散的目光,高亢的歌声从不走音错词,像我老家的那位“本学”先生。“先生”,这个称谓,这个世间怕也只有我这么待过他,而他的印记里,未必有我的影像存在。
我母亲本学是记得的。
本学是个孤儿。却有母亲。本学和他母亲都是村里的五保对象。
村里的书记姓陈,和本学是本家兄弟。本学父亲早死,母亲是个瞎子,本学落地,本学的母亲从此没有落过地,一直瘫痪在床。
本学活下来是个奇迹。陈姓的家族有骨气,有担当,有人情味。关键的一点,陈书记不仅在本族得威望高,双林村的人,男女老少,包括母亲,没有不听从他的。于是,本学在陈书记的庇护下活了下来。襁褓里的本学,喝的是百家奶,陈姓家族的人,每日轮流给本学母亲端饭,挪动身子,冬天弄她出来晒太阳,夏天通风她家的屋子。本学大了,自然跟着她娘吃起了五保。不过,不再吃百家饭了。
瞎子老娘指挥本学做饭,本学还真学会了。不过,本学就只会煮饭,水放得少,就是饭。水放得多,就吃粥。菜是左邻右舍送的,白菜、萝卜,也只会煮着吃,能煮熟就不错了。村里有哪家有喜事,本学也会跟着凑热闹,不给喜家放鞭炮、上红,喜家也让本学上桌子吃饭,临了给本学娘捎一碗扣肉或者红烧肉,本学大喜,给人作揖、唱歌,算是感谢。
蝼蚁的生命是顽强的,本学和他娘的生命也蝼蚁没什么两样。本学大了,依然长不高,智力相当于五六岁的小孩儿。
本学长到三十多还是四十岁,最爱去的地方还是学校,母亲教书的地方。本学记得母亲的名字——樊老师。每年开学的时候,本学都要背着那个已经发白了的军书包来找母亲,“樊老师,俺嚒妈要我来找你读书……”不是母亲不收他,本学在教室里往往坐不到半天,一个字也不读,更不写,等母亲转过身,面向黑板板书教学内容时,本学收了书包不声不响地走出教室,回家了。第二天再也见他来。隔上几天,本学遇见母亲,仿佛不曾做过母亲半天学生,倒是母亲唤他:“本学,嚒妈今天吃饭没有?”“吃哒,白菜粥,我煮的……”我记得这个情形的时候,本学怕又二十好几了吧,个子和一年级的学生娃娃一般高。
本学不会劳作,成年累月背着个包袱捡荒货,捡柴禾。一天下来或许捡得到几张废纸,柴禾倒是捡得到,因此,本学家最不缺的是柴。冬天屋子冷,本学烧火烤,有一回,差点没把瞎子老娘烧死。屋子没了,本学就住到废置的村部,一住就是几十年。
在那样的年代,废纸、破铜乱铁都是稀罕的物品,到哪里去捡废纸拾荒。本学几乎每日都要走到学校转一圈,他呆滞的走,漫无目的,学生们就取消他。他多数时候不恼,只有在骂他娘是瞎子的时候,他才恼——你个小狗日地,你嚒妈才是瞎子!边骂,边弯身子捡石头要砸人。母亲多数时候会拢身,“本学,本学,莫张那些娃儿,来,来,来,来给我们老师唱歌,唱一个,给你一个馒头……”于是,本学取下身上的包袱,抹了把脸,还扯了几下又脏又破的衣服,站得笔直,唱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流……”
“哟呵,本学唱得好,再来一个……”
本学又接着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歌子就那么几个,唱完了,就背毛主席语录。
本学背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乱熟,一口气下来,嘴边白泡直扑,用村里的话讲,就是在打莲花落。莲花落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得来的,要口齿伶俐、脑瓜子灵魂的人才打得好莲花落。
母亲往往跟着大笑之后,不会忘记她的许诺。馒头有时候有,没有的时候母亲会给本学一根麻花或者一叠学生们乱丢的已经报废了的作业本子。本学拿到东西,自然开心,临走,还不忘给母亲鞠个躬:“多谢樊老师,多谢樊老师……”有时候也说母亲是个菩萨。也不晓得那些话事跟谁学来的。估计是他拿瘫在床上瞎眼的娘教他的。
听说本学她娘,生本学之前不是瞎子,本学爹死于非命,哭丈夫哭瞎的。生了本学,又是怎么瘫痪的,我实在不晓得。
前些年偶然问起母亲本学的情况,母亲也不晓。正好婶娘老潘在我家,她说本学早就死了。“那她娘呢?”“她娘死了十几年啦。”也就是说,我们离开双林村几年后,本学的娘就死了。
本学的娘死后,本学还是五保户一个。后来陈书记不管事了,再后来陈书记也死了,本学族里的人好像没有因为陈书记的死而彻底断了对本学的“保护”。只是,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都是上了年岁人和小孩子。
本学死在外头,也就是本学死在捡荒的路上,大冷天的,死了几天才被人发现。族里的人集资安葬了他。
离开双林村二十多年,我一次都没见过本学。每每见了那烧字的肖老三,都会趁他不注意禁不住朝他多看几眼。
后记:我想起了来,我应该在本学心里有印记的,记得有一回本学到学校唱完歌后,问他都认得那些娃儿,他就只认出我,指着我说:“这个丫头,是樊老师的姑儿(女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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