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岁那年，母亲走了，我哭着喊着，楞是没留住她去意已决的脚步。
不许哭，那样的妈，不要也罢。她狠狠地抱住了我，不顾我的死命挣扎，一把把我摔到了院子里。你就使劲地哭吧喊吧，你爸没钱，你妈是个爱钱鬼，走了更好，省得是个祸害。看她冷冷的表情对我妈一脸的鄙视，亦想到村中人对她的议论，仇恨从我眼里喷出。
我和她，梁子结下了。

二
她很美，笑起来，十五的月亮也会躲到云里去。但她更狠，狠得在考上重点中学之际，硬是在院里的青石砖上跪上一整天，逼迫奶奶答应她，她和父亲，谁有能力考上大学，不能以重男轻女的偏见，让她失去上大学的机会。三年后，她如愿以偿。
四年大学毕业，她想考研。奶奶叹了一口气，闺女，给你读得也差不多了，家里没多少钱了，你弟要结婚了，就让让吧！凭什么，也不是没给他机会，是他不用心，怪得了谁！她硬是愤愤不平地截了奶奶的话，可那姑娘怀上了。这个家里，谁都怕她，奶奶也不例外，嗫嚅的语气在她愤恨的目光下弱了下去。不知她是怎么妥协的，我在她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第一天，出生了。
父母的婚姻并不和谐，不富裕的生活，伴随而来的是锅碗瓢盆的吵架声。奶奶的叹息，爷爷的恨铁不成钢，而她，偶尔回到这个家，视而不见，看看爷爷奶奶就走，清清冷冷的面庞挤不出一丝笑容。于村中人说，她是凤凰，待不了鸡窝的。
母亲终要走，爷爷看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挥挥手，自作主张，强制父亲签了字。你敢带军军走，我就让你出不了这个市，想拉我的母亲，看她一幅发狠的模样，亦知她有这个能力，微微地缩回了手。看她那个凶样，母夜叉，不甘地从满脸泪水的我的嘴里吐出。她楞了楞，缓缓地放下了拉着我的手。
没娘的孩子遭人欺，别人打我，我亦双倍打回去。从早到晚，我家的门槛被人踩烂了。父亲不善言语，只能狠狠地揍我，向别人证明我的过错。而她，一把拉起我，挨家挨户去道歉，等那些人气消了，心软了，她开始来了，叭嗒叭嗒，眼泪掉了下来，你们这些当叔叔婶婶、哥哥姐姐的，看他没娘，就欺负他是不？哭相俱佳，而且谁能说得过一个大学生。那些人不好意思了，尴尬了，又骂起自家的孩子。
这叫先礼后兵或叫以退为进，小子，记住了吗？走在回家的路上，听她笑嘻嘻地说着这次的丰功伟绩，想着她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使劲掐自己，被疼痛逼迫掉下的眼泪而帮我讨回的公道，我不情愿被她握住的手，终究没缩回来。

三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父亲出远门打工，她带我回了她家。
小子，你记着，奶奶年纪大了，很难照顾你了，你不可以恨他们没经过你的允许，让我带走你。要恨，你就恨我。是我逼走你妈的，也是我分开你们母子的，你仔细看清楚，是我。到我家，你可以不称呼我，暗地里随便你称呼什么都行，但你必须尊重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你没必要怄气，要想报复我，你就使劲花我的钱，等你考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赚了钱，连本带息还我，那时，就算你把钱砸在我的脸上，我也无怨。带我进她为我准备的房间，我俩隔着一张书桌，正式了谈判。我的心一抖，憋紧了小嘴，是啊，争口气，给她看看，没娘的孩子照样有本事。
我在她家住了下来，七岁，乡下不怎么样，城里，进幼儿园已是落后了，小子，你有本事学几个字母、数字吗？晚上，她挑衅地拿着她儿子用过的书本进了我的房间。我没吭声，拿过书，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她身边。是她说过的，对于她的所拥有，尽管用。小小年纪，我亦懂得，只有掌握知识，将来才有报复的能力。就这样，几个月后，我在幼儿园待了几天，回家来，学几个数数、几个字母、几个加减乘除，已被她送进了与他儿子的同一班级。小子，你好样的，像个男人一样猛拍了下我的肩膀，她豪情迈志地得意了起来。你得意什么，我又不是你儿子，一句话，呛得她挥在空中的手楞是半天没收回来。而我，不管她黯下去的脸色，径自扭头进了新学校。

四
猪！不屑地撇撇嘴，怎么那么聪明的人生出的儿子那么笨。看她儿子一脸无奈地从书本中挪开，壮似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眼，一脸的平静，想着心性那么高的人怎么接受得了。果不其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关系，尽力就行！去，有不懂的问问小军，互学互问，总该有进步的。教一只猪，谁愿意？也许我的嘀嘀咕咕被她听到了，道歉！而我赌气的嘴里就是蹦不出一个字来。道歉！她就这么直烈烈地盯着我！
你是母夜叉，你儿子就是猪，他笨，是你的报应！想让我教他，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不满她强烈谴责的目光，长久的压抑，终口不择言地爆发！
“啪”，狠狠的一个巴掌掴上了我的脸！呆了！时间凝固了！
你凭什么打我，你害残了我爸，赶跑了我妈，你现在还不放过我，你不是人。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喊完，我发疯似地直往外冲。人小力气弱，终敌不过她顽强的紧锢，被拉了回来，紧紧地按在了床上。
打你，是替你父母教育你，不是跑就可以解决问题。无论我今天是谁，但在人情辈分上，我至少还是你的长辈，他一把拉过她的儿子，至少你还尊称他一声表哥。一个男子汉，连长幼都不分，成绩再好，他什么也不是！说完，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挺直脊梁，拉过她内疚不已的儿子，走出了我的房间。如果我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她的目光里，有我至今还不愿承认的痛心与伤害。
记着那巴掌，凭着一股怨气，我顺利地进了中学，又在不负众望的所托中，考上了南方的重点大学。她很高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在厨房里忙来忙去。高兴啥，自己的儿子连三本都考不上，还这么乐意，我撇撇嘴，不置一否，看不起她的喜悦因我而生。
四年大学，我没回过她家一次。毕了业，不想回有她的城市。寄人篱下的自卑感，年少的母子被分离的情景，像烧红的炭烙在我的心里。她供我、养我，可也不能跟亲妈比。这世上，亲妈只有一个。
结婚之前，回了她家，已不是高宅中的楼中楼了，商场如战场，她男人一朝不慎，赔了，只能住进两室一厅的普通小宅。一堆钱推到她跟前，不用言语，她亦明了我的意思，原以为以她的脾气，会大吼大叫骂我的忘恩负义。而她，一脸的平静，你是个男子汉，承兑了我说过的话，我们扯平了。颤抖着收了钱，她定定看了我一眼，再也没转过身来。
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