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莱阳梨！新鲜的莱阳梨！”　
迷迷糊糊中地听到车厢另一端的吆喝声。窗外的阳光像是耀眼的翎羽，追随着飞驰的列车，扑闪着翅膀掠过脸颊。K揉了下眼睛，醒了过来。凌晨的时候他就赶到车站了，火车晚点了，他一直在车站待到早晨。
K看了看表，从上了火车之后，他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
“新鲜的莱阳梨喽！要尝尝吗？”一个乡下女人提着藤蓝，走着，问着，渐渐地朝这边靠近。K觉得口渴得厉害，就要了两个。乡下女人很开心有人来买她的梨，当K付了钱之后仍不停地介绍着莱阳梨，说有多么好吃。K默默地听着，等着女人把钱收好离去。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车厢里的一侧窗户，洒遍了阳光，白色小餐桌显得很明亮。光线带着温度，仿佛一只只可以穿透物体的精灵，飞进车厢，使整个空气都变得暖烘烘的。那是火车里特有的气息，闷闷的，暖暖的，带着一丝慵懒。K把自己融进了这种散漫的气息里，把绷紧的心摊开在柔软的座椅上，随着列车的摇晃，享受着一个乘客所具有的毫无负担的轻松感。K认为自己现在必须要成为一名无牵无挂、完完全全的旅客，这不需要太多的说服和自我克制，就像走到蓝天下去呼吸，在黑色的夜晚里沉思一样，这对于一个仍然存活在生活中的人，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甚至都不应该有一点点虚伪。
广播里，乘务员正在告诉旅客列车行驶的情况，以及午餐开始的地点。有一些客人离开了座位。K的旁边坐着两个学生，白净的脸庞，清纯的眼睛；在过道的另一边，有一些穿着简朴的中年人，似乎在商量着远行之后的事情；从身后不断传来小孩儿喊妈妈的声音，女人在不停地应和着，哄劝着，一个男人时不时地插着话。

不过K发现坐在对面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刚上车的时候，天色还很暗，他上了车，找到座位后，看见自己的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女孩一个人，抱着一件蓝色的毛衣正在迷糊着睡。K放下背包后，也歪在靠椅上睡了。中间醒来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女孩在睡梦中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嘴角紧紧闭着，两只胳膊用力地护着怀里的毛衣。那时车厢里只亮着几盏灯，女孩坐的位子是在背光处，苦闷的表情在昏暗的光景里显得沉郁无比。K怕女孩醒来看到自己的目光，只是很短的一瞬，他便又闭起了眼睛。可是过了一会，在黑暗中，K也不知不觉地皱上了眉头。他想到了一些事，他在想对面的女孩儿做的梦。那会是什么梦？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到火车上，离开了一个亲近的地方？分别了让人心痛的人，流下了苦涩的眼泪？向许许多多的往事告别，去遵守自己做过的抉择。这么想着时，K再也睡不着了，他又把眼睛睁了开，看到窗外原野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如飞逝的火虫般划过天空。他把头靠在窗框上。女孩儿有节奏的呼吸着，淡红色的线织外套罩在纤弱的肩膀上，两只手臂总给人一种不断收缩的感觉，那肩膀似乎也随着变得越来越怜弱，越来越瘦小。K突然很希望那女孩儿的梦，能够化作一幅幅图片，从她的脑海里游荡出来，通过那光洁的眉心，一幕幕地放映着。而他就随着那放映出的幕剧，去欣赏，去观看。不知道不觉地，K的眼睛又回到了那个女孩的脸颊上。他目光深挚地望着，想着，就像是看到了女孩儿在许多地方所发生的事情。他想到女孩开心的样子，笑了，想到让人心酸的事时，也难过了，他甚至还憧憬起了自己出现在那画面里时的景象。

但是后来，女孩却突然醒了过来，K专注的表情吓住了她。女孩儿先是一脸的羞涩，过一会又显现出厌恶的神情。她把毛衣朝怀里按了按，站了起来，像是甩掉恶心的毛虫一样离开了座位。K觉得尴尬极了，他想女孩儿一定是误会了他，把他当做一个无赖或者是流氓了。他想等女孩儿回来后，向她解释一下。但又觉得很不好解释。不过至少要做些什么，改变一下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女孩过一会就回来了，想着毛毛虫依然在等着自己，脸色很差。女孩看也没看，转过脸，闭起眼睛，就靠在了椅子上。K注意到女孩醒来后的表情很冷漠。这种女孩一定是非常在意第一印象的，他觉得自己更不可能去解释什么了。可是，就任随自己在她眼中留下一个很卑鄙的印象吗？K不想如此，不想被误解。他试着在脑海里找一些挽回的话，在这个间断里仍时不时地瞧瞧那个女孩。

“有什么好看的吗？”原来女孩儿并没有再次睡下，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用生硬而冷静的语调问道。
K一下慌乱了起来，微微张着嘴，两排牙齿并在一起，眼睛漫无方向地张望着。“没，没啊。”
“那你看什么呢？恩？没见过女人？”
“不是啊，”K真是乱了阵脚，他没想着女孩的话说得那么严重，“可是……可……你不希望让别人可以看你吗？我是说，不想让男孩去看你？我以为这对女孩来说，应该没什么吧！”
女孩儿粗声的喘了下气，冷笑了笑。“很反感！很反感知道吗？”
“哦，啊，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K觉得自己邋遢得一败涂地，“其实，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的。你可能误会了。”
女孩儿没有再回话，索性趴在了桌子上，眼不见心不烦。
那会儿车里的人都还在睡着，K庆幸没有人看到这一幕。他一个人直立着身子，像个僵直的老鹅，梗着脖子靠在椅子上。其实他想告诉那女孩，她也并不像是自己本来的样子。难道不是吗？

K知道要挽回自己的形象，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他只是很遗憾。本来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交流的，他可以问她是哪里的，是做什么的，像个正正经经的人一样说些客套礼貌的话，他也可以把自己修饰得像一个绅士，谦恭而文雅。然后，如果有可能，他似乎就可以看到女孩做梦时会显现的样子了。只是那种K所希望达到的情境，现在已经都不可能了。
不过后来，K又觉得，这只是一次旅行，两个相互陌生的旅客的简短照面，不存在太多内容。当K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放松了许多。他犯不着在什么都不会给对方留下的相遇里制造一些巧妙的故事，也没太多必要证明自己真实的为人。

但是当K决定不再挽回什么的时候，紧跟而来的，却是一股巨大的空落感。他知道那是在上火车之前，一直存续在心中的。他曾试着用各种办法去消除这种感觉，但它却像火后的春草一样，总是越长越烈。无法挽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