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之死
那年冬天,丁南刚满九岁。她生日的第二天上午,镇上突然涌来了许多穿军装、戴军帽、腰扎皮带的“红色革命者”。这些人跳下汽车就满街贴标语、喊口号、捣毁陈墙旧壁、搭建演讲台。仅一顿饭的功夫,原来镇上的负责人就靠边站,成为打倒、批斗的对象。新来的那群人则独揽大权,耀武扬威,成了这个镇命运的主宰者。眨眼间,一个在国家经济建设各个时期堪称“典范”的镇,失去了往日的祥和,笼罩在迷惑与惊恐之中。
次日早晨,街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嘈杂。丁南和她母亲赶到场坝上一看:天哪!真是人山人海,人们神情严肃,没有一个人说话,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母亲抓住丁南的手腕,里三层外三层地在围观人群中钻,好不容易才挤到最前面站了下来。
那些耀武扬威的“红色革命者”站在场坝正中,用身体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圈中间站着一长串头戴高尖帽、弯着腰低着头的人,纸糊的帽子乱七八糟地扣在那些人的头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分别写着:
“坚决打倒地、富、反、坏、右份子!”
“铲除一切牛鬼蛇神!”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
由于那些人的腰弯到了九十度,头埋到了主宰者的满意度,所以总看不见脸,谁的弯度稍变一点,后脑勺就会重重挨上一拳。在他们的上方,横挂着黄纸黑字的大副横标,写着:“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由于墨汁太多,多数字的墨水在顺着笔划向下流,那些字看上去东斜西歪,大小不一,丑陋无比。
在“红色革命者”的呵斥下,戴高帽子的人轮流着自报家门。他们分别低着头,躬着腰,依次按要求上前一步,先敲一阵手里提着的小铜锣,再吃力地自我介绍道:
“我是牛鬼蛇神XXX,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我是老右派XXX,我是党和人民的敌人,我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我是大地主的后代!我反党反人民!我愿意坦白从宽!回头是岸!”
“我是封、资、修、反的典型代表,我愿意接受政府的审判,我愿意服从革命派的管教……”
其中,除了镇公所4位白头发的叔叔伯伯外,多数人丁南都没见过。奇怪的是,人山人海的场坝上,除了低头弯腰介绍者颤颤抖抖的声音里夹杂着主宰者的呵斥、命令声外,人们都紧张得屏住了气,静得连小孩的哭声都听不到。
突然,性情刚烈的母亲听到了大伯的声音。她两眼圆瞪,嘴里疑惑惊异地脱口而出:“大哥?”便想冲上前去。
丁南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角不放,泪流满面地抬头望着母亲,她害怕母亲也被人拉去站在那里,害怕转眼间母亲也成了坏人。
母亲低下头来看住女儿,闭着嘴,拉起丁南快步回到家里。经历过解放、清匪反霸、土改、四清等多次政治运动洗礼的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她预感到国家要出大事。她坐在凳子上,拉住丁南的两只手,悄悄对女儿说:
“南儿,有点不对头,我们这里要出大事了。大伯这回的祸事不小,可能他过不去这个关,这回的祸跟往回不一样。妈要把你送到北边一个很远、很安全的地方去,那里有一个妈的儿时朋友。如果将来情况好了,妈再去把你接回来……”
因为声音变调,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她紧紧咬住嘴唇,泪如雨下。
一贯是母亲乖乖女的丁南,并不懂得离家的含义,她心想可能就是去走亲戚,就懂事地点了点头。于是,母亲刻不容缓地找人联络,借钱为她做花布衣服和新鞋,母亲要体体面面地把她送出家门,让她漂漂亮亮地到朋友家去。可丁南老是发现母亲当她面时很平静,她不在时就偷偷抹眼泪。其实她自己也是一直都在偷偷地哭,怕母亲伤心,才一直把嘴闭住流泪,她发现只有那种哭才不会发出声音。
丁南离开家乡的前夜,正好是她大伯的52岁生日。
那晚,月隐星稀,四周显得异常平静。母亲站在门上环顾四周,确定镇东头没人后,才匆匆点着油灯,把事先准备好的南瓜丝和数量有限的手擀面混在锅里,偷偷为被关押在镇东头院坝边玉米杆棚子里的大伯煮那碗寿面。
丁南提心吊胆地摸黑朝关大伯的地方走去。她捧着簸簸浪浪的寿面碗钻进棚子,压低声音叫大伯。她正要将碗送到大伯手上时,母亲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道超亮的手电光“唰——”地从棚子口射进来,随着一声大吼,她被吓得全身颤抖,手里的碗掉到了地上,心突突地跳得快要崩出胸口。
仰躺在玉米杆上的大伯,用右手腕撑着地,想坐起来。电光直射在他的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棚子里很快就挤满了“红色革命者”,几个腰上扎着皮带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近大伯,像提鸡那样将大伯抓起,连拖带拉地弄走了,母亲和丁南也被几个人呵斥着押往镇公所。
那夜,丁南的母亲和大伯接受了无完无了的审问和训斥,政治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扣在了大伯和母亲的头上。天快亮时,被折腾得满脸血污的大伯重新被弄回棚子。母亲则因“划不清界限”限期交待问题,说观其后效再作处理。丁南年纪小,受利用,作为重点教育对象。
彻夜未眠的母亲疲惫地拉着女儿回家后,一句话未讲,就为丁南收拾东西,要送她上路。到分别的最后时刻,母亲终于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越哭越伤心,她捂住嘴哭,丁南还是听到母亲强忍的“呜-呜”声——那凄楚的哭,至今回想起来丁南的心口仍会隐隐发痛。
母亲拉住丁南向镇东头走去。在距大伯棚子不远处,母亲停下来说:“我们从这儿爬过去,这事还得给你大伯说一声,我才放心。”
“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丁南有些害怕地对母亲说。
母亲说:“没关系,只要你走了,妈就什么都不怕了。”
母亲紧贴在棚子边,对着棚子里的对大伯悄声说道:“他大伯,有件事你必须给我拿一下主意。看样子以后我们这里的日子不好过了,我现在让南儿离开这里,到送到北边去躲一下,起码可以先把命保下来。但是,我知道那里很苦,我的心痛得受不了,随时都想改变主意。我到底该不该这样做?等大哥你一句话了。”
丁南把耳朵紧靠在玉米杆上,听见大伯哽咽着对母亲说:“你这个主意好,这是唯一的出路,这些人杀人就像拧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只是孩子太小了,没亲娘照顾,她会吃很多苦,将来孩子的担子很重。”
大伯顿了顿,又说:“你们快走吧,被人发现就走不了啦!”
这就是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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