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赊欠

乡村赊欠

闇愎散文2025-02-02 10:34:41
乡里人喜欢在炎热的午后泡一壶清茶,端坐荫凉的树影里,摇扇纳凉,饮茶,闲谈。话题从村西头王三家的瘸腿鸡一直扯到村东头李麻子家正待出栏的几头肥猪,人人怡然自乐。
夏日的风拖着长长的懒洋洋的步子,追赶着一声声蝉鸣,直到把树阴里畅谈的人们催得昏昏欲睡,方迈着轻柔的步履盘旋于高高的枝桠。摇扇人的头像鸡啄米,手中圆蒲扇无声滑落大茶壶边,壶中清茶早已泡干颜色,淡淡地芳香着。簇拥一起的人们丢失了话题,有人躺在草帘上鼾声如雷;小孩子停止嬉闹,偎在大人怀里沉沉睡去……只有几位小脚老太太,睁着困乏干涩的小眼睛,遥望背后消逝的时光。
若不是那一声清脆的吆喝,若不是那绵长,悠然,歌唱般的调子,整个午后的小村会了无生趣。那是剧本里才会听到的吆喝,婉转,悠长,一波三折。如一阵清风,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钻进躁热疲乏的心扉,如清泉荡漾,起伏——
“赊——小鸡——喽!”
……
我一度认为这是一首歌词明快,曲调高亢的民歌。只有四个字的歌曲在小贩的嘴里迂回吟唱,穿越村里每个角落,唤醒一切进入休眠状态的事物,甚至每个空寂无依的心灵。
树阴下顿时热闹起来。刚刚的困乏似乎是进入狂欢前的短暂休憩。人们纷纷放下疲惫,扔下睡眠,怀揣喜庆,喜滋滋地围拢到鸡贩从自行车上慢慢卸下的大驮篓旁。
驮篓是鸡贩们最实惠的装载小鸡的工具。竹篓很长,里面平铺着厚纸板。一簇簇绒毛黄黄,黑黑的小鸡像团团小绒球,啾啾叫着,站不稳的,被伙伴一挤,骨碌碌连摔几个跟头。再站立时,便多几分愤怒,尖着小嘴,狠命啄身边的小伙伴。
最兴奋的是孩子们。他们被这柔弱,可爱的小家伙震撼了。扎煞着小手,动动这只,摸摸那只,却很少有孩子敢捉住哪只小鸡。那些硬硬的尖尖的黄褐色小嘴无疑是孩子们惧怕的武器。女人们蹲在篓旁,精心挑选那些斗志昂扬的小家伙。她们捉住奔跑得最凶猛的,提起,和小鸡油亮的小眼睛对视;摸摸小鸡柔软的绒毛;看看屁股是否干净。那些屁股上有粪便的,大多有毛病,女人是不屑买这样的病鸡的。
小贩像是卸下全身的负担,早已悠闲地坐到茶摊前。主人再泡一壶酽茶,小贩双手接过一大碗,咕嘟有声地倒进胃里,如饮烈酒,张开嘴,美美地长舒几口气,家常里短的话题又开始蔓延下去。
小贩是从几十里远的山那边过来的。小鸡出壳几天之后,就带足上路的干粮和小鸡的食物,开始在遥远的村落里游走。往往一出门就是十多天,直到最后一只小鸡顺利地被新主人抱回家。小贩上午和下午很少在村里吆喝叫卖,庄稼人的这个时间是归田地支配的。于是,午后和傍晚,寂静的小村便拥有最热闹的时光。有时也有叫卖水果,面条或白面馒头的,但不能像赊小鸡这样让人们欣喜,雀跃。村里人的日子拮据,手头没有太多宽裕的钱,赊欠小鸡,可以先把希望抱在怀里,待小鸡长大,庄稼丰收的季节,再把所欠的钱还上。这样的赊欠,是一种不计任何回报,彼此心头安然的期望生活方式。日子里有了赊欠,更有了笑声,有了快乐和希望,更有漫长日子里对美好生活的等待,憧憬。
小贩的茶刚喝几碗,嘴边的话题刚刚泛滥,那边女人们大声喊,来给挑几只母鸡吧!俺怎么分不清呢?其实每年都要买小鸡,每年都要挑选几只母鸡。可每到秋季,那些在自己眼中是母鸡的小鸡崽们,却忽然间生出红红的冠子,在某个清晨喔喔地啼叫鸣。小贩挑选的母鸡是很少出现这样的误差的。
小贩在女人欣赏,信任的目光里,颠颠跑来。先是装模做样推敲,研究一翻,最后郑重地捧出几只小绒球,递到女人面前,庄严许诺,错不了!到秋俺来收帐时记得给俺煮鸡蛋吃!
孩子们从家端来小纸盒,有的拿来小面笸箩。里边早已铺上干净柔软的细草,有的孩子把自己用完的作业本撕下几张铺上。这些小鸡的临时住所建成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只尖叫着的小鸡捉进去,看他们在里面乱扑腾的憨态,开怀地笑着。女人们开始和小贩讨价还价。赊欠一只小鸡仅仅几毛钱。女人们还在振振有辞地理论,小鸡有病怎么算?挑选的母鸡变成公鸡怎么算?
小贩震震微笑着,仿佛这吵闹,唠叨是他期盼日久的。他拿出一个黑乎乎的本子,拧开黑外壳的圆珠笔逐一记录,王三,赊欠四只小鸡,挑选母鸡两只;马山,赊欠八只,挑选母鸡六只;李麻子,赊欠小鸡七只……
这简单的赊欠记录让我迷惑不已。我曾问过奶奶,他又不认识我们村的人,谁要骗他,告诉个假名字,那不就亏大了吗?奶奶责怪地说,这么多年,你见过咱村谁骗过卖小鸡的?赊东西讲的是信誉,是良心。
那年夏天,奶奶赊了十只小鸡,小贩帮助奶奶挑选八只母鸡。秋后,家里的小鸡只存活四只。母鸡只剩两只。每天,奶奶喂鸡时都要忿忿地声讨一下小贩,打定主意秋后小贩来要钱时定要扣下损失的钱。
当小两只公鸡每天鸣叫着报晓,两只母鸡红着脸争窝下蛋时,小贩还没来收钱。
或许忙吧。有时奶奶和母亲说起,会这样解释。
后来,大约一年之久,小贩还没来。“小贩再来的时候,咱把赊欠的钱都给他吧……”奶奶说。
几年过去,小贩还没来收赊欠的钱。
“那几只死去的小鸡,是咱们不会喂养,不怪小贩的……”奶奶喃喃低语着。
有一年五月,村里悠然亮起赊欠小鸡的大嗓门。村里人纷纷跑出门,仔细一听,却是不一样的吆喝
“卖——小鸡——喽!”
……
“咱家那年赊欠小鸡的钱还没还呢……”奶奶和母亲彼此提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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